两只兔子
——黄琪瑶
余凉是一只野兔。
余凉的妈妈是人家不要的兔子,在院子里扎了窝,顽强地活了下来。后来不知道跟哪家的兔子一起,生了一窝小的,其中就有余凉。
余凉的妈妈产下余凉不久就死于非命。兴许是院子里神出鬼没的野猫干的,也有人说是在院子口的马路牙子上出了车祸—— —我也是道听途说。总之,大大小小都死了,就剩那只最小的兔子—— — 余凉幸免于难。
我给它起的这个名字,拆开来看就简单,剩余的余,透心凉的凉。
我独自住在 A 城,除了同学,举目无亲。于是就瞄上了余凉,打算把它收为己用。而余凉,它是一只强壮并且暴力—— — 我这么认为—— — 的兔子。大概是因为打小当了孤儿,它谁也不怕。我拿着菜叶子去引诱余凉,这家伙狡猾地仰头望着我,长耳朵抖抖,不为所动。
我们俩打了好一场阵地战—— — 长久的攻防,余凉很警惕,我也很固执,要是不从我,就搅得它不得安宁。终于在又一天的下午,我得以摸到它雪白的长毛。
我把它抓起来,托着身体,掐着脖子,就往家里端。
余凉不乐意,扑腾得不得了。不光是两只有力的胖腿使劲儿蹬,头以下也打颤儿似地扭,看上去像要咬人似的。而且它力气很大,我双手掐不住他,稍一忌惮就松了劲。余凉落到地上,几下跑远了。
我气上心头,第二天就用了网,费了好大劲儿,把余凉抓回家。
余凉被关在我家,倒是不像我担心的,它一点也没闹别扭。先是跑了一圈视察环境,又在玄关撒了一泡尿,示威似的。随后,它就吃好喝好,青菜、萝卜、玉米粒儿,来者不拒。这倒像是它家了。于是过了几周,也就适应在它的地盘儿上还走动着一个我了。
有时我在书房写字,听到扑嗒扑嗒的声音,一抬头,余凉站在门口,竖着身子,拿两只眼睛看我。我便叫起来: “哎呀,你怎么没声音,吓死我了。”
余凉自然不回答我。
我喜欢跟兔子说话,觉得它通人性。
我带朋友到家里做客,进门喊一声: “余凉,出来见客!”
余凉反应很快地从卧室一路蹦达出来,在餐厅的隔断边探个头。我同学惊讶: “啊!你的兔子真聪明。”我得意得很,正要胡吹,余凉就把兔头一收,背对着我们不动,若无其事地亮出圆滚滚的屁股。
有一天,我带余凉下去遛弯,不敢让它下地,怕它野性难训,一下地就蹦的没影,再也不回来。所以用一只带绳儿的布袋套着他。这口袋以前是装电脑音箱的,装它倒是大小刚好。袋口的绳子一拉,余凉就只露出个脑袋在外面。
也是巧了,院口的大马路上推车来了个卖动物的小贩。卖动物的见了我怀里的兔袋子,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: “这是您的兔子吧?您真是个爱动物的人。”
我一时觉得找到了知己,别人家都说我这样做是虐待动物。
“您来挑一只,给它凑个伴儿吧。”卖兔人说: “它一个多寂寞啊。”
这我真是从来没想过。事实上,我以为把余凉和另一只兔子放在一起的结果,就是第二天发现那只新来的横尸当场。余凉可不好惹,它很霸道,敢于用自己健壮的大腿迎接一切挑战。
卖兔人有一笼子兔子,都是花的,毛上带着黄色、棕色和黑色的斑纹,和所有兔子一样可爱。余凉好奇地看着,我想想,或许买兔人的提议有点道理。
“好吧。”我说。
卖兔人打开笼子盖,伸出带着橡胶手套的手去拨拉那些兔子,笼子里的兔子们蔫蔫的,垂着头趴着,很乖。卖兔人先是抓了一只黑纹的给我看,又放下去抓另一只虎皮的。
“您看,要哪只?”
我对那些花纹不以为意。都说那是药水画上的,一洗就掉。对此我是深信不疑。小贩们当然也知道消费者了解他们的把戏,只是仍涂着药水,哄哄那些不知情的人—— — 只要不被当众治难堪,那么也没什么妨碍。
我粗略地看了几眼,买下了一只尚有些精神头的兔子。它挺胖 ,棕色中带一点黑
斑,身子有余凉一个半大了。余凉还小,而它是一只成年兔子。
我心里说,这下好了,余凉,你要是学不会和新朋友和平共处,就等着吃苦吧。
余凉有感应似的,在袋子里蹬了两下腿,脑袋一转,眼睛滴溜溜的。
两只兔子相处不错,不抢食,也没打架。新兔子就这么安定了下来。
在我家,余凉喜欢在下午的阳光中四仰八叉地躺着,肚皮朝上,耳朵一甩,头一仰,一副挺尸的样子。或者像打了鸡血,满屋子跳跃。新来的兔子则总是安静静地趴在阳台的地板上,病怏怏的。
余凉绕着新来的兔子打着圈儿地蹦,蹦完一圈就停下来,屁股对着人家,晃晃扁扁的短尾巴,耀武扬威。被余凉当圆心的兔子抖了抖眼皮,懒得理它。
新兔子来了我家很久,并没有名字。我总当它是买来陪余凉的,对它的爱不及对后者。后来便觉得未免太可怜,便给它起名叫—— — 莫及。
莫及不爱搭理余凉。余凉非常任性,莫及是只慵懒的兔子,它们对彼此很冷漠。
莫及不喜欢动,老是一副要死掉的样子。最活跃的时候也只是向我抖耳朵。它身上的颜色洗掉后带点黄色杂毛,但它的眼睛是很美的。
夏天来了,莫及好像一块效率不高的太阳能兔电池,恢复了些能量。
余凉追着我跑,莫及也追着我跑。
余凉跟压过的弹簧一样跳来跳去,莫及就像乌龟一样扑拉着白色的小爪子费劲儿爬。
一个人带着两只兔子,度过无数暖洋洋的午后,从春意盎然到夏日炎炎,再到秋叶枯黄,踏着水一样潋滟的时光。
这天,我在水房刷鞋,莫及蹭在我的脚边,余凉跳了一圈,在我不远的地方,伸着头往外看。
我猜测余凉眼里的世界,那会是什么样呢?大概—— — 有很高的天空,落下的叶片大
大的,带着清晰的纹路,连风也是有形的美景。世界一定很美,不然它怎么会这么天天瞅来瞅去呢?
我这样想着,脚下突然一阵震动,过了几分钟,又是一阵,我感到不对,而这时—— —一切天翻地覆。
美丽而安静的世界,崩碎了。
那场地震长久存在于人们的记忆里,它夺走许多生命。
醒来的时候,我发现自己在一个黑暗又破落的密闭空间,四周一片漆黑,我的腿受了伤,痛苦难当,却看不清伤口的情况。
好在 —— 我并没有死,甚至我的兔子们还活着。两只暗淡的白色毛球晃动着,一个就安静地靠在我手边,这一定是莫及了。
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。
满地的碎石和泥瓦限制着不大的平地,余凉在其中活蹦乱跳。
当我认清发生了什么,我也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比别人好得多。再确认伤口之前,我就找到了最近的水管。它还在,而且毁坏得并不严重。正上方,房顶倒下来支撑着别的瓦砾和柱体,形成三角。而且在这里没有窒息的感觉,应该是有空气从水房外透进来。
我挣扎着洗净了自己的伤口,虽然没有伤筋动骨,但腿伤严重影响了我的行动能力,我只能半趴着用双手向着外面的方向挖掘。
我知道倒塌的不过是独栋的水房而已,相信有逃出见天的可能,所以我没有放弃。
这段时间—— — 是怎样的噩梦啊。手可触及的地方,除了石块和碎屑什么也没有。没
有声音,也没有光,仿佛置身地狱的最底层。
我唯一的安慰就是霸占着水源。但也只有水源,没有食物,我苟延残喘,生存的欲望反而更加强烈。
人没有食物可以活多久?一周,还是两周?
我看着两只兔子。怀疑它们会不会像新闻里老太太养的猫一样,在我死掉之后啃噬我的遗体。
我想,在它们吃掉我之前我该先吃掉它们,像对待储备粮一样,也不必有什么愧疚感。
曾经我妈妈问过我相似的问题,我的回答是果断的。杀死,吃掉,为了活着。天生万物颐养人,本该如此。
我妈妈的反应很激烈,她说就算吃了你还是会死,晚几天孤独地死去,还背叛了忠于你的动物。
莫及瑟缩在我身边,我摸了摸它雪白的额头,算啦,妈妈说的—— — 也许是对的吧。
这样封闭而没有光的空间,能把人逼疯。好在还有两个生命,让我感到自己也确实活着。
挖掘到第四天,一块横断的石板堵住了向外的通道。
我无计可施。
石板旁边有着两个拳头大的缝隙,我趴在上面,听着风声。
余凉也在石板嶙峋的钢筋边上探出脑袋,我问它,你是不是看到外边啦?可是我已经挖不动了。
余凉听到我说话,一只耳朵侧过来,照旧没有理会我。我坐在一边看着它。好一会,余凉扭过身,绕着我蹦了一圈,跳到我面前,竖着耳朵,两只眼睛看着我。
然后它转身,在发愣的时候,一扭屁股消失在那个洞口。
余凉就这样离开了。
很多小时之后,我才确定 —— 余凉通过那个洞出去了,因为它没再回来。这里到外界也许只有几米的距离,如果它没有回来,那么,它一定是成功出去了。
我躺在扎人的碎石上,又心酸,又累。
余凉是一只野兔,它从自然中来,最后当然回到自然里去。即使我用网抓住它,把
它锁在家里,把它锁在我身边。
“好啦,你可算自由了。”我用干涩的嘴唇喃喃自语。
在不知道是白昼还是夜晚的黑暗中,我感到一个温热的、胖胖的东西,扒着我的衣
服,爬到我身上,最后停在我心口的位置,安静地趴下了。
过了多久?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,而我只听到自己衰弱下去的声音。
除了起来喝水,我尽量减少动作,来节省能量。
莫及和我一样,只是它喝水的次数比我更少。它安静地趴着,陪着我。有时候我从梦中醒来,会以为它已经死了,好在心脏上方传来的温度,告诉我它依然活着。
莫及的体质一直都很差,不进食,能熬过几天呢?可是它一直活着。长久得好像我产生了错觉 ——- 我们是一直这样相伴的,像婴儿躺在母体般安稳而静谧。
有时,我拥抱莫及,跟它说话,半睡不睡的莫及抖抖耳朵,示意它听到了。
我也会想起余凉。它是那么一只凶猛的小野兽,如果到了外面,一定是能过得很好的—— — 只要别再遇到像我一样拿网子抓它的人。
在睡眠和清醒时胡思乱想的日子,不知道持续了几天,而我结束了自己躺在地上的
生活。
因为,余凉回来了。
余凉居然回来了。
它从洞口探出一只灰扑扑的兔头,狡猾的眼睛,带着平日打探情报的神情。然后它跳出来,立着身子,两只爪子垂在胸前,引以为傲的长耳朵竖着,只是划出了深深的伤口。
“余凉!”我大叫着,抱着莫及,拖着腿移动过去,然后抱住了它。当我看到余凉,已经谈不上什么背叛和憎恨,我用最热情的怀抱拥抱它。
余凉并没有我想象得过得好。它变瘦了,变脏了,身上都是小小的口子,不知是被什么划伤的。雪白的毛被刮掉好多片,尤其是它的脚掌,已经不能看了。
“你去哪了啊?”我感到有泪水从脸上掉了下来,因为我意识到,余凉不行了。
余凉看着我,也不跳了,也不屁股对着我了。它的眼睛里灵气消失了,它变得软软
的身体靠着我手上,慢慢地咽了气。
我把余凉慢慢地平放在地上,它侧着身子,四肢伸着。
余凉死了以后,我就躺在水龙头旁边,像是守着财富死掉的吝啬鬼,思考的时候越来越少,曾经纷杂的思绪也随着余凉一起湮灭了。
莫及趴在我胸口,让我知道,我身上还有一个生命的重量。我不再跟它说话,只是偶尔动动一根手指抚摸它额头的短毛,这时莫及就抬起眼皮看我一眼。
我想,我和它就会这样死去了。回到土地里,明年春天到来的时候,在泥土上开出
花儿来。
我听到机器的轰鸣,我脚边那块又厚、又重、又大的石板 —— 阻拦了我生机的,我
用尽双手、双脚、石块甚至牙齿等一切办法不能动摇分毫的石板,轰然倒下,外面的光
透过重重石碍照到我在的地方。
我获救了,在余凉回来的不久后。
我远远地看着光,看着来救我的人们,傻傻的。莫及从我身上抬起头,回头看了一
眼,然后闭上了眼睛。我屈起手指抚摸它的额头,可是它没有睁开眼再看着我。
它死了。
救我的人说,我被救出来的时候,死死地抱着一件大衣,里面裹着两只兔子。救我的人一点都不惊讶,只是觉得看到了奇迹。
他告诉我,他们驻扎在一公里外的地方,前天下午,是一只兔子找到了他们。那兔
子很奇怪,有人靠近了,它就往一个方向跳几步,也不走,又停下了,引路似的。有人就
说,这兔子通灵,肯定是有人被埋了,我们就跟着它,一直走,兔子也不停,也不吃东西,
走了整整一公里,到了这儿。
兔子在一片废墟前停下来了,见我们跟上了,一扭身钻了进去。我们探测,真的有人……它走了一公里才找到我们,又走了一公里,把我们带到你身边。
救我的人对我说,你的兔子真好啊。
我沉默了一会儿,尽量想组织语言表达自己此时的情愫,然后我却只对他说: “它们
有名字,余凉和莫及!”
出院以后,我把余凉和莫及用小小的棺材安葬在后院里,立了一块小小的碑,碑上
刻着: “我的两只天使”。
我相信他们此刻一定在天上,余凉还是很任性,莫及还是很安静,它们谁也不待见谁,却都有着同样的—— — 天使一样的心。
(作者系武汉工程大学管理学院学生)